Artworks / Writings
造磚記——兼談「開物」、「成器」與「致用」
造磚之想,或源於近日讀《天工開物》一書所生的啟發。
《天工開物》初刋于明崇禎十年(公元一六三七年),是中國首部綜合論述農業及手工業生產技術的專著,在上、中、下三部共十八卷的篇幅中,作者宋應星詳述了超過一百三十項傳統產業的源革與生產工序,由物料的開發採集、提煉加工;到器物的製作成形、流傳應用,在此「開物」、「成器」、「致用」的過程中,似乎反映了中國人對物質世界的某種理解和信念。
《天工開物》卷七.陶埏,有這樣關於造磚造瓦的描述:
「凡埏泥造瓦,掘地二尺餘,擇取無沙黏土而為之,百里之內,必產合用土色,供人居室之用」
「凡埏泥造磚,亦掘地驗辨土色,或藍或白;或紅或黄,皆以黏而不散,粉而不沙者為上,汲水滋土,人逐數牛錯趾,踏成稠泥,然後填滿木框之中,鐵線弓戛平其面,而成坯形」
「埏泥」,就是以水和泥的意思。凡製陶為器,水與泥是最基本的構成元素,當中,匠人對泥土之採練,尤其講究。「掘地二尺餘,擇取無沙黏土而為之」,是對外在物質條件一種由表至裏、由粗至細的體察;再而透過不斷實踐驗證,最終達至對材質物性的透徹掌握。「百里之內,必產合用土色,供人居室之用」,正是長期經驗累積之下,形成對自然世界的一種堅定信念;而當這一切皆以成器致用為目的時,對自然世界的信念,就更因其源於生活、貼近生活而顯得質樸平實。
細讀《天工開物》,不難發現書中處處體現了中國人原始樸素的自然觀。人與自然世界的關係,不單在於世間物質之供人取用,更在於人能體察及順應物性的變化。所謂「合用」,其實並無劃一標準,「或藍或白;或紅或黄」,不過就地取材、因材致用而已。
公元二○○五年,試參照《天工開物》所載之法造磗。選擇造磗,因其造形純以功能決定,基本上不涉及美感的考慮。製器而不以器形之精美與否為念,心思或更能專注於成器過程中的種種物質轉化。
「凡埏泥造磚,亦掘地驗辨土色」,單這起始一步,原來就沒有想像般簡單。居住於繁華鬧市,固然難有可掘之地,即使走到鄉郊野外,要覓得未經開發的原生土地,也極不容易。最後,於元朗一帶較荒僻處試掘,挖至約八十公分深,取得深褐色粗土約二、三公斤,惟黏性似未如理想,試以小量粗土和水搓揉,勉强達到「黏而不散」的標準。粗土帶沙,還需以鋼質細目篩網濾過,得極細泥粉,然份量已不及原來三份之一。將泥粉置於盤中,加水蓋過表面,讓其徹底吸水滋潤,隔一晝夜備用。泥粉飽吸水份而成稠泥,約重三、四公斤,這份量自然用不著「逐牛錯趾」,但仍得以雙手搓揉百遍,使泥質黏結成團,然後可以「填滿木框之中」,壓成磚坯。木框以四塊薄木片用榫口接合,構成了二十公分長、十公分闊、六公分高之空間供填泥壓坯。約二、三公斤粗土,經重重工序處理,最後所得泥團,僅夠造磚一塊。
於造磗的過程中,挖土、篩粉、和水、揉泥,雙手經驗泥土這種天然物料的不同形態變化,時而粗鬆;時而細軟,到坯成後入窰舉火,待火候足時,依《天工開物》所述,「從窰門透視內壁,土受火精,形神搖蕩,若金銀熔化之極然」。至此,窰內磚坯燒得火紅通亮,已非平常所見泥土之形貌。《天工開物》引《易.既濟》卦謂:「水火既濟而土合」,又謂:「水火既濟,其質千秋」,自然界的物質轉化,非切身體驗實難領會其妙;若能順應調協這種種轉化,以達到成器致用之目的,人類文明亦由之體現。
二○○五年十二月九日,磚成。上有封泥印「阿基造磚」四字,概取《呂氏春秋》「物勒工名,以考其誠」之意。器物上刻勒工匠之名,是匠人對自己工作認真盡責的表現,僅此而已。
細讀《天工開物》,不難發現書中處處體現了中國人原始樸素的自然觀。人與自然世界的關係,不單在於世間物質之供人取用,更在於人能體察及順應物性的變化。所謂「合用」,其實並無劃一標準,「或藍或白;或紅或黄」,不過就地取材、因材致用而已。